如果要为伦敦圣詹姆斯街选定一条气味,那一定是混合了古巴哈瓦那烟叶、新抛光的樱桃木与刚熨烫过的威尔士呢的氤氲。
1893年的清晨,21岁的阿尔弗雷德·登喜路在这条街4号推开马具店的木门时,大概不会想到,自己姓氏将同时写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商品上:一种是点燃后化作青灰的烟草,另一种是必须挺括到足以抵御劲风的驾车外套。
百余年过去,登喜路香烟仍在全球便利店引人关注,而登喜路西装也在米兰、上海与迪拜的橱窗里保持笔挺,它们像一对被时代洪流冲散的孪生兄弟,隔着大洋与法规彼此张望,却早已不在同一张资产负债表上呼吸。
故事的开端是一场“绅士需求”的连锁反应。维多利亚晚期的伦敦,汽车刚取代马车,时速 20 英里的汽油味让老牌俱乐部的贵族们既兴奋又狼狈——灰尘扑面、寒风灌颈,而手上的烟斗还常被吹熄。
阿尔弗雷德嗅到商机,先把马鞍店改成“Dunhill’s Motorities”,推出高领防风大衣、可折叠风镜、带锁扣的仪表板怀表,顺带卖一种“ windshield pipe”:斗钵侧面加一片小玻璃罩,让司机在高速中也能腾出手掌的方向盘。
产品一炮而红,却顺带牵出另一个问题:顾客开始抱怨,既然外套与烟斗都出自同一家店,为何不配一款专属于高速驾驶的混合烟丝?
于是 1906 年,登喜路在同一条街开出烟草专柜,从弗吉尼亚、土耳其、拉塔基亚等地采购叶片,提供“My Mixture”私人调配——每位会员的配方被手写进厚皮册,下次只需报上编号,店员就能从一排排密封罐里精准称量。烟草与服装,在那一刻被同一群讲究“体面与功能”的绅士紧紧绑在一起:他们穿着 Dunhill 的蜡棉风衣,口袋里插着 Dunhill 的直纹石楠根烟斗,在泰晤士河畔的晨雾里一边点火,一边调整皮质手套的指缝。
品牌史家后来把这段时期称为“功能绅士”年代——Dunhill卖的不是商品,而是一整套让新兴资产阶级从容驾驭速度与休闲的解决方案。
真正的分水岭潜伏在20世纪中叶。战后伦敦的阶级壁垒松动,年轻人对“定制”失去耐心,却对成衣与快消烟卷趋之若鹜。
1961年,登喜路家族决定将烟草业务独立为Alfred Dunhill Tobacco Ltd.,专注烟斗、雪茄与即将大卖的过滤嘴香烟;与此同时,时装与配饰被并入新成立Dunhill Luxury Goods,开始拥抱成衣生产线。两边的门店仍共用招牌,后台却已分账:烟草店继续保留深胡桃木柜与黄铜磅秤,服装店则搬入更明亮的玻璃幕墙,展示修身西装与尼龙旅行箱。
对于消费者而言,这种“一体两面”的错觉并未立即消散——老派绅士仍习惯买完烟丝后,到隔壁柜台顺手带走一条领带;而 007系列电影在60年代把Sean Connery塑造成“穿Dunhill 西装、用Dunhill打火机、抽Dunhill香烟”的立体符号,更在大众心里加固了“烟草即风格配件”的等式。
事实上,银幕背后早已是两套班子:烟草工厂迁到利物浦郊区,每天生产300万支香烟;服装工坊则搬进伦敦东区,与萨维尔街的独立裁缝店合作,确保肩线仍保留手工垫缝。品牌像一条河流,在地面保持同一名称,水下却悄然分成两条暗涌。
1993年的并购案让暗涌彻底变成明渠。南非奢侈品集团 Richemont先收购Dunhill Luxury Goods,又在1998年把烟草股份全部置换给英美烟草集团(BAT)。一纸协议,让“登喜路”三个字正式拆成两个毫无资本关联的实体:BAT旗下的 Dunhill Tobacco继续在全球60国销售香烟,每年为集团贡献数十亿美元营收;Richemont 旗下的 Dunhill Luxury 则与卡地亚、万国表、积家并肩,成为高端男士生活方式的三驾马车之一。
伦敦邦德街1号的总店被重新装修:地下一层保留烟草室,但产权与利润已归属BAT;地上三层从皮具、成衣到腕表、香水,全部贴上Richemont的价签。顾客仍可一手买烟、一手买大衣,却必须刷两次卡、拿到两张发票——法律意义上的“离婚”已经完成,只剩品牌 DNA 这一层情感纽带。
进入21世纪,两条赛道渐行渐远,却又在“绅士语境”里偶尔同框。Richemont把Dunhill Luxury推向“新英伦”审美:请 Kim Jones 担任创意总监,用修身廓形与科技面料重构驾车夹克;在东京银座开出“Home”概念店,把酒吧、理发室与定制衬衫间塞进同一空间,却刻意不放烟灰缸——烟草被当作“旧时代嗜好”悄然淡化。
另一边,BAT的Dunhill香烟则在包装上做足“服装”文章:2004年推出“Dunhill Icon”系列,烟盒压纹模仿1930年代汽车仪表板的镀铬线条;2017年更直接把西装面料的威尔士亲王格缩小60倍,做成凹凸钢印,让消费者在指尖触摸到“布料”错觉。一个想摆脱尼古丁阴影,用剪裁定义现代绅士;一个则借服装符号,为燃烧瞬间增添优雅滤镜。彼此不再对话,却在不同维度消费同一套视觉遗产。
2019年,伦敦萨奇画廊举办“Dunhill:工程与风格”回顾展,策展人把1924年的石楠根烟斗与2018年发布的碳纤维登机箱并置,试图证明“功能绅士”精神从未断裂。展厅中央悬挂着一幅1930年代广告海报——一位戴飞行护目镜的男士侧身而立,左手握烟斗,右手挽着皮质旅行袋,背景是尚未完工的帝国大厦。
观众在画前驻足,有人惊叹“原来登喜路也做烟草”,也有人嘀咕“我一直以为它是香烟牌”。那一刻,品牌史仿佛回到原点:烟草与服装再次同框,却不再互为注脚,而成为各自时代的技术标本。
展览结束,观众从萨奇画廊出来,迎面是BAT新立的巨型广告牌:夕阳下一支Dunhill香烟被点燃,烟雾升腾成一件虚无的燕尾服剪影。没人知道Richemont是否会投诉“视觉侵权”,但广告词写得暧昧——“Style, beyond taste.”——风格,超越味觉,也超越法律实体,像伦敦经久不散的雾,把两个 Dunhill 重新笼罩在同一道朦胧的光晕里。
于是,当我们今天再追问“登喜路服装与烟草有没有关系”,答案必须被拆成三层:历史层面,它们同父同母,共享阿尔弗雷德·登喜路留下的绅士档案;资本层面,它们早已分道扬镳,财报与董事会互不重叠;文化层面,它们仍像一对离异的明星夫妻,偶尔在杂志版面与社交话题里被重新拼贴,成为“旧英伦”想象的左右两张面孔。
你可以在清晨的希思罗机场免税店买一条Dunhill香烟,转身又在登机口的Dunhill旗舰店带走一件防风夹克——两件商品从生产、物流到税收毫无交集,却在你的行李箱里重新相遇,像一场被消费者私自策划的“复婚仪式”。
烟雾与面料,燃烧与挺括,短暂与耐久,就这样在个人的日常场景里完成和解,而品牌本身,只需保持沉默,继续让那枚 1907年注册的草书“D”在烟盒与纽扣上同时发光——它知道,真正的纽带从来不是股权结构,而是人们对“绅士”二字永不过时的幻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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